分享人/偽娘基地 — 小妤的生命自述
從小就開始面對性別困惑的小妤,成長的過程中,經常因為性別氣質受到欺凌,之後便開始偽裝成自己不喜歡的模樣努力生活。對她而言,走入人群彷彿穿梭在槍林彈雨中,處處都是可致命的性別狙擊。在經歷過人情冷暖、善心與惡意之後,小妤最後只能選擇拋棄過往的自己,試著成為真正渴望的樣子。如今,她喜歡自己的身份,在台北創辦「偽娘基地」,讓有相同需求的人們能夠來到這裡,安然享受自己最真實的樣貌。
「他們都不理解,我只是想穿女生的衣服。」
我出生的性別是男性,但是我從小就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別有些不一樣的地方。那時候只是很單純的,喜歡一些女孩子的東西,因此在學校和女生比較接近。我也羨慕她們能夠打扮自己,像是小學的時候,有個漂亮的女孩子坐在我的前面,我就老是喜歡伸手玩她的頭髮。老師一直責罵我不要戲弄同學,但是我其實只是很羨慕她可以綁漂亮的辮子而已。
還有一件事情,因為媽媽的親戚們住在美國,我會跟著家人一起到美國的親戚家住。在那裡的小孩中,只有我是男孩子,其他都是姊姊、妹妹。當時才小學三年級的我心底就有一種慾望,也想要跟她們一樣穿得漂漂亮亮去上學,所以我就偷拿幾件她們的衣服來穿。我已經忘記是泳衣還是洋裝了,我趁著大家不注意的時候,自己躲在房間裡穿上她們的衣服,穿完就把衣服藏在床底下。最後,竟然是阿嬤發現那些衣服,就把我抓來罵了一頓,因為她以為我是想捉弄姐妹把衣服藏起來。
就是這樣,我發現自己有些不一樣的喜好和需求,但是都不能夠表現出來。當然不用說,我的性別氣質在求學的期間,也受到很多不好的對待。
國中的時候,因為跟女生比較要好的關係,有些男生會眼紅我跟女生走得比較近,就會言語和肢體上對我不禮貌。其實他們就是喜歡那些女孩,但不知道怎麼接近,所以就拿我開刀。上高中之後,我離開家裡住在學校,比較要好的都是性別氣質相近的男生(後來我才認識到這群是GAY的族群,但他們和我的性別認同又不太一樣)。總而言之,我們的宿舍分成兩派,比較man的和比較陰柔的,雙方互別苗頭。這時候我被欺負的情況比國中更糟,像是在考大學的時候,我和要好的女生在走廊上複習功課,有位喜歡她的男生從遠方看到,就立刻找了一群人來揍我,拳打腳踢,我也覺得莫名其妙。
所以考上大學後,我就開始武裝自己,把自己裝成很man的樣子,也努力參加校園聯誼,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活潑一點。但是我回家都會躲起來偷哭,因為壓力真的太大了,離開人群後剩下一個人時就會全部反噬,讓我感到很痛苦。
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,是我當時的女朋友。如果沒有記錯,這件事情發生在我們交往的第三年(我們大一開始交往)。那一天,她去打工而我休假在家,我就突然興起想要打扮自己的念頭。在我化妝到一半的時候,女友突然回來了,我非常緊張地把她反鎖在外,她不斷敲門說裡面是不是藏著其他女人,我居然還回答:「對!」(笑)結果她打開門看到我的樣子,居然只是笑笑地說:「你今天幹嘛穿得那麼漂亮呀!」我心裡就想,妳的反應好奇怪喔?
於是我們坐下來談話。我向她坦承自己的疑惑,還有從小開始對裝扮成女生的渴望。「你早說啊,以後買衣服我們就一起去買。」她居然對我這樣說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被人接受,我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上,竟然有人可以理解這件事情。從小被霸凌、被罵、被阻撓的我,直到這時候才有人可以接住我,真的很不可思議。
「我的人生就是個錯誤,從性別到整個生活都錯了。」
我跟當時的女友還是分手了。大學畢業以後,我們兩個生活的城市太遙遠了,而且二十幾歲的我還不清楚自己的未來,真的沒有辦法繼續和她走下去。於是,我就這樣從屏東回到台北工作,開啟了人生最黑暗的時期。
故事要回到我和家人的關係。我的父母一直沒有真正瞭解我的性格,也不理解我的喜好。他們總是把自己對兒子的期待用否定的語句和罵聲來表達,所以,住在家裡的這五、六年,我都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。其實從高中開始,我選擇住校就是希望能夠離開家裡;而大學選擇到屏東唸書,也是希望可以離家越遠越好。
大學畢業以後,我回到台北和家人同住,並且開始出社會賺錢。那段時期的我非常不開心,除了工作上壓力很大,晚上也有與家人相處的壓力,再加上經濟的負擔,使我當時幾乎每天以淚洗面。我只能靠玩網路遊戲和夜深人靜時把女裝拿出來穿,假裝自己就是個女生來排解情緒。在這個時期,我幾乎完全不想和其他人說話,因為講了也沒用,根本沒有人懂我在想什麼……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非常混亂,最後連工作也沒辦法妥善處理。
後來我在旅行社上班,巨大的家庭壓力加上公司的高壓環境,讓我的身心到達崩潰的臨界點。我開始沒辦法好好入睡,只能靠吃安眠藥入眠;同時我對自己的性別認同也已經到了無法迴避的地步,幾乎使我的生活無以為繼。舉例來說,我甚至無法忍受和男生一起站著尿尿,必須進到有隔間的廁所才能夠放心如廁。當時公司的主管常常拿上廁所這麼久來當作揶揄的笑柄,他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理解背後的真正原因……
後來,我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承受這些壓力。每天我都受到失眠和強烈的沮喪所苦,覺得生活的一切都不屬於我。從性別認同開始,我覺得我的生活全部都錯了,生活的步調到自己的想法,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是個錯誤。我常常站在頂樓往下看,想說跳下去應該就結束了吧?但是我抬頭又看到對面學校裡的孩子玩得那麼開心,心裡就覺得很不甘。曾幾何時,我也是這麼的快樂,現在怎麼會被你們這些人搞成這樣?
我轉念一想,反正什麼都能夠放棄,那就都不要了吧。不要工作可以吧,不要家人可以吧,不要朋友可以吧。我回去就跟我媽說:「我要去外面闖蕩,應該不會回來了,你們自己照顧自己。」往後的三到四年,我和父母幾乎避不見面,除非必要之外便鮮少回家。
「我想要勇敢地做自己一次,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。」
當時我先找到寵物店的工作,接著又被老闆介紹到一個山上的貓舍做飼養貓咪的工作。就在那段時期,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在山上宿舍生活,加上經濟自主,又脫離家中的環境,所以我開始面對自己的人生和性別問題。
我想要勇敢地做自己一次,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。因為我覺得再不這樣做,我以後一定會後悔。我將原本的社交網絡全部切斷,像是以前男生時期的MSN、Yahoo!即時通、Facebook帳號全部刪掉。我開始留起長髮,弄一個新的身份,打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,也開設新的帳號,用新的角色經營新的人脈。當時的老闆人也很好,他不在意我留長髮。偶爾我們會一起去參加一些寵物界的活動,有時候他的朋友看到我會叫我「漂亮的妹妹」,此時老闆也只是笑著說:「拜託!伊是查晡啦!」友人們就說:「哎唷,你不講我以為你帶個幼齒的來!」我在心裡一方面覺得你們在胡說八道什麼,但同時又覺得很開心被認為是女孩子。
這份工作最後是因為遇到「貓瘟」,老闆沒有辦法再經營了,所以我就離開貓舍的工作。但是老闆人還是很好,委託我改裝宿舍,所以那時候我就一面做裝潢的工作,一面想著自己還能做什麼。
之前我曾經做過NGO的工作,寫一些企劃爭取公部門的案子,當時我就想,我怎麼不為自己寫個企劃爭取經費呢?所以我就把「偽娘基地」的想法寫成企劃案,到處找朋友聊天,問他們有沒有興趣加入。最後,我們找到五、六位朋友,每個人拿出三萬元,一起在台北找個小空間來分享。其實當時我的存款也只有這三萬元而已,幾乎是全部投注下去了,零頭還領不出來。但是當時也只是希望可以找個地方,讓大家可以躲起來互相交流,釋放平時壓抑在心中的焦慮。
在我開了「偽娘基地」之後,逐漸感到自己開始可以身心合一了。雖然跟家人還是沒有妥協,但是我對自己的外在已經可以感到舒服、有自信了。雖然如此,我還沒有以女性的身份出過社會。這時候剛好遇到一位朋友(也是我的貴人),他不僅大方出錢贊助空間,還問我要不要去他的玩具店工作。我就問他:「我是要男裝去,還是女裝去?」他說:「你神經病喔,你愛男裝就男裝去,愛女裝就女裝去,你不要忽男忽女就好。」所以我說:「好,那我要穿女裝去上班。」他回我:「可以啊,沒差,我是老闆。」
於是,我開始穿女裝在他的店裡上班。這大概是我出社會以後,最快樂的一份工作了。我從來沒有感受到如此平等的對待。雖然工作時數很長又很累,但每天早起打扮自己、踩著高跟鞋去上班,成了我的一種生活儀式。可以用我的身份認同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,就算當時站在櫃檯腳痛到不行,心底還是覺得很開心有自信。
「我覺得人生做得最對的事,就是把自己放到新的舒適圈。」
只不過,因為重心漸漸轉往兼職工作的關係,第一代「偽娘基地」就在這時候倒了。當初開店的時候很天真,我只是想找個空間讓大家分享,並沒有認真想要管理和賺錢。因此一有其他工作要忙,加上當時房東又提出漲房租的條件,我立刻就決定結束營業了。
「偽娘基地」後來也因為這位朋友的協助下,資助我搬到士林,重新開始營業。當時我意識到,如果我要認真做這件事情,就要替大家多想想他們需求,提供更好的空間和服務。所以我決定辭去玩具店的工作,專心的經營基地。轉眼間,我已經在「偽娘基地」擔任校長兼撞鐘、造型彩妝師兼打掃阿姨八年了。
我覺得我人生做得最對的事情,就是把自己放到新的舒適圈。我從一個充滿負能量的環境,把自己抽離出來,去尋找自己覺得舒適的地方,並把舒適圈擴大。
過去這些年,我在基地碰到非常多的人,和他們做經驗分享和交流,也協助一些人找出人生的方向。我估計應該有超過兩百人。許多人在這裡來來去去,甚至也有來基地一段時間後,就決定去做變性手術,從此離開基地。
我不會因為少了一個「客人」,就覺得難過,反而替他們感到高興。打從一開始就是因為自己也經歷過這些事,所以深知大家的痛苦;現在的我已經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,也已經徹底的用新身分融入社會了,但這並不代表其他人沒有這個需求。所以我認為「偽娘基地」始終有其存在的必要,因此為了這一份理念,我會繼續努力,讓這個溫暖的地方能夠繼續經營下去,也幫助更多和我一樣,需要「家」的人。